作者:黃榮村

「變動時代的知識份子―張昭鼎教授的一生」就要出版了。作為一位朋友與學界同事,我最想講的其實是「故人別來無恙否」,可惜的是永遠不會有回答了。

台灣在1987解嚴的前一年社會運動勃興,解嚴之後則是一個苦難之後開始混亂,混亂之中可以看到希望的時代,很多人懷著熱情要求改變,上街頭變成是一件莊嚴的儀式行為,不知道會發生什麼後果,但覺得有責任走出來,我就是在這段時間在街頭上認識張教授昭鼎兄的。1991的一百行動聯盟(反刑法一百條之思想入罪),於雙十閱兵前夕在仁愛路台大醫學院前靜坐,由陳師孟與林山田等人主導,李鎮源是精神代表,陳維昭則是醫學院院長。我當時也在那邊,就看到昭鼎兄在醫學院進進出出,顯然有很多要折衝之事在進行。

我好奇的是,時代變化的力量究竟有多大,可以讓一位科學家逐漸轉變成一位具有影響力的知識份子?我一向喜歡閱讀愛爾蘭大詩人葉慈(W.B. Yeats)的詩作,他在第二度降臨(The Second Coming)中說,這是一個可怕的時代,上焉者失去信念下焉者充滿激情;在航向拜占庭(Sailing to Byzantium)中則說,我飄洋過海來到這座拜占庭聖城,要為大家述說過去、現在、與未來的真義。我覺得葉慈這兩首詩,無意中交代了張教授所處的時代與他的作為。

張昭鼎如何察覺出時代的轉變,而且又能呼應時代的召喚,最後決定縱身一躍?歷史既不等人也不勸人加入,我想一個人在關鍵時刻做了關鍵行為,又能終其一生不悔其志,一定是有淵源的,包括從小到大的閱歷,如小時對獨裁高壓統治內心反抗之信念、左派閱讀、科學家求真的風格、不妥協但善予折衝之台灣老紳士個性,都是有關的背景,如此才能真正體察時代的變化,而亟思有所作為,剛好時機成熟,又與李遠哲及李登輝在這段時間形成功能互補下的三位一體,去更好的呼應時代的召喚。令人感慨的是,這樣一個難得的、功能互補的三位一體,在台灣轉型的過程中發揮過很大的功能,也成就了一段良心的民主志業,但歷史是弔詭的,今日讓你合明日令人悲,說不準的,張昭鼎雖然善用了那段歷史上最好的時間(剛解嚴後),縱身一躍,成就了當時不作日後就會後悔的志業,但這件歷史的偶然,而今安在哉!

我們要想評價一個人,經常需要做很仔細的考量,尤其是像張昭鼎這樣一個人,要真正知道他何以決定在大時代的變局中縱身一躍,而且永不回頭,是一件困難的功課。但要懷念一個人,尤其像張昭鼎這種人,是相對簡單的,因為只要跟著感覺走,他是一位令人隨時有感的人。他在唸初中時就知道將愛因斯坦當為典範學習楷模,半懂不懂的閱讀富含社會主義情懷的巴金小說,大學就知道閱讀湯川秀樹的社會批判文章,這些看起來都有很濃厚的浪漫情懷,兼有理想主義與社會主義的精神在內。張昭鼎一生重然諾,曾與我相約在一個週末晚上聽郝前院長到台大演講,他一定很好奇郝大將軍在這個民主自由的啓蒙校園,會講些什麼。但他不得已的失約了,永遠無法赴約了。我因為一直在舊活動中心講堂外等他,所以也沒聽到郝講了什麼。就這樣,一位台大校長候選人與一位反軍人組閣的主要成員,永遠沒弄清楚郝究竟在當天講了什麼。不過,這些都不重要了,我們當時心中的共同期望是,跑來跑去永不止息,祗是想親眼看到民主自由的箭,還在台灣上空飛!就是這樣一種浪漫情懷,讓大家連在一起,過去是這樣,希望現在與未來都可以這樣。

(本文是「變動時代的知識份子-張昭鼎教授的一生」推薦序。作者為教育部前任部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