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張敏超
由林銘亮兄執筆的張老師的傳記「變動時代的知識份子:張昭鼎教授的一生」出版了,做為一個與張老師互動相當頻繁的受業學生來說,這本書讓我一看再看,想要從中捕捉存在我心中許久的一些疑問的解答:他的人格特質。與張老師多年相處,不論在學或出社會就業後與老師各方面的接觸,我發現張老師的最迷人的特質是能與各階層人士打交道,能遊走於不同意識型態或立場的朝野或兩岸,且多能獲得他們的信任。由於,具有悲天憫人的性格,常站在弱勢族群或在野者立場,所以能與凡夫俗子做朋友,但也能體諒當局者立場堅持的心境,因而常能獲得雙方的尊重與信賴,進而協助雙方取得平衡與共識。從這本書裡,就可看到李登輝總統初登大位時,張老師穿梭在朝野與不同族群間,協助穩定當時局勢的努力。如果,張老師還在世,以他的廣泛人脈、協調能力與人和關係必能協助改善現在社會上的各種對立關係。
這本書裡有談到在戒嚴時代,張老師與其兄弟們面對該年代的政經統治的思維,而且,也從父女關懷的角度向就讀臺大的二女兒分析在學學生參與政治事務利害關係。身處在言論極為自由時代的年輕人,也許無法體會張老師內心裡的矛盾與掙扎。他自己親身參與能讓社會走向更民主、更開放、更進步的方向走的社會運動,卻也盼望自己兒女先守本分把書唸好。從社會關懷與人倫關係的角度來看,張老師這樣的行事與思維,確實於大我與家庭間,掌握到兼顧到理性與感性的分寸。
張老師一生的言與行,對週遭人與事的影響是巨大的,諾貝爾化學獎得主李遠哲院長常談及張老師對他從事科學之路的影響,李院長的初聞張老師過世所寫的一篇「該是回家的時候」的懷念文章,就很清楚且感性地描繪出他們年輕時彼此的互動與激勵及未來要一起為科學奉獻的誓約,我想,這也就是的科學月刊在最困難的時刻,張老師會挺身而出,承擔一切,讓科學月刊能永續經營下去,而終成為國內非專業者出版國內專業雜誌典範的主要動力,我曾與一些朋友辦一份化工技術的專業雜誌,也是受了張老師的啟發與鼓勵。
而做為一個教授,張老師不僅很受到學生的喜愛,也常被教授同僚或學校主管邀請去解決校內棘手事情。話說張老師初從德國回來後,擔任化學系的副教授時,他可是化學系教授中與我們1971級化學系班上同學感情最好的一位老師,而且,我也相信,張老師也最愛護我們這班同學,這本書有關這方面的敘述較少,因此,我想在這兒談談一些往事與趣聞,這也是張老師與我們這般感情好的原因,張老師不只時常參加班上同學的郊遊活動或聚餐,更會主動協助我們的困難,有件事讓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大三時,張老師協助我們更換物理化學教課老師的事,我們1971級化學系這班的大一時的普化課程是由一位加州理工學院畢業的博士王教授任教,王教授是諾貝爾獎得主包林博士的學生,講課只講幾個重點,課本的很多部份都要學生自己看,考試除了期中考等,還有每周小考,這種把初接觸原文書的大一新生當作研究生來教的教學方式,對於已習慣於填鴨式學習的大一菜鳥新生而言,真是苦不堪言,有許多同學因而休學或轉系。大三時,王教授想要再來教我們這班的物理化學,同學聞知後,不想再災難臨頭,就透過班上張老師的導生,請張老師反應至系上,希望能不要王教授來教物理化學,而由別的教授來任教,後來真的改由林子方教授授課。從此以後,班上同學,即使畢業後有任何難處,第一個想到要協助的就是張老師。舉個例子來說,我有認識一個政大新聞系的朋友,希望畢業後能從事科學新聞傳播的工作,我就介紹她與張老師認識,後來,我的這位朋友,透過張老師的引進也就進入科學月刊擔任編輯工作,在科學月刊工作幾年後,出國進修的博士論文題目也與此相關,學成歸國後擔任政大新聞系教授,張老師更加器重她,她後來成為國內這方面的新聞傳播專家。
張老師的教學會隨時引進當時的新觀念,以無機化學為例,當時,即使在台大化學系,也都以化學性質的敘述為主,然而,張老師認為,當時無機化學領域的世界潮流已重視配位化學(coordination chemistry)、群論的觀念,所以,教學就以建立同學這方面的新觀念為主,雖然,對大多數同學有點吃力,但是,班上也就有不少同學日後的研究,就以無機化學這方面相關領域為主。張老師教學除了教材注重新知的收集外,教學方法也不落俗套,印象最深刻的一件事是在某一學期的書報討論的最後一堂課,張老師自掏腰包,招待全班同學每人一瓶啤酒及一包花生,這樣的事情,縱使是現在,也是少見。
除此之外,張老師也有一件別的教授很難做到的事,監考時會提示學生解題方向協助作答,記得有一次分析化學期中考(openbook)時,監考時,他偶然發現班上一位女生似乎有解題上的困擾,竟然主動給了她解題方向,分析化學實驗考試也是如此,也因此,後來張老師所教科目的考試時,大家喜歡坐在這位女同學的旁邊,班上同學認為張老師最喜歡這位女同學,但我認為可能是這位女同學的面孔與張家二女兒有點類似有關。
張老師喜歡慢跑,偶而也會跑進工研院宿舍光明新村裡,好幾次經過家門,碰到家母等也會打招呼,有段時間,在竹東某醫院服務的醫生弟弟,也住在我家,當他從我這兒知道張老師有嚴重的氣喘病時,特別要我告知老師家屬,發作時,即使是深夜,也要通知他去急救,因為,他曾在從東京飛往美國的飛機上,在機長及空服員的協助下救回嚴重的氣喘患者,所以,當張老師於署立新竹醫院(現更名為台大醫院新竹分院),因為沒有經驗的年輕醫生的處置不當而往生時,我是相當自責的,張老師不該以這樣的意外方式離開大家,也因此張老師去世時的那段時間,同事朋友們與我談及此事,我總是淚流滿面,他們相當訝異。其實,主要是因為我於清大唸書及後來進入職場,直到老師去世為止的這一段時間,我與老師之間的情感,已非僅止於一般的師生之情,由於年紀漸大,彼此間師生的界線模糊,所以,很多事情,張老師會很直接地從另一個角度來消遣我,偶而,我也會藉機會酸回老師一下。我與張老師之間可說無所不談,尤其是進入職場後,甚至到達了童言無忌的地步。例如,由於在研究所時,曾經參加過救國團舉辦的「國家建設的工業參觀」,學校畢業後,一心一意要從事工業技術研究,因此,經由當時母校清華大學朱樹恭教務長(今年已103歲)的介紹來到這個研究機構,但是,張老師並不贊同,在一次一起搭火車至台中參加化學會年會的途中,張老師正經八百地說我不該到這個沒有生命力的研究機構,當時,我頂了老師一句話,就是要去改造這個機構,面對這樣的回答,他只有苦笑回答說:祝我成功。另外,到現在還記得有一次的閒聊對話中,張老師說他的人生並不想去做大官,而只想積極去做對社會有意義的事,我馬上回嘴說,除了做大事外,有機會老師你一定也要做大官,因為,我們班上的同學還要靠您來提拔啊!我記得張老師笑笑地回答說,好像也對!!另外,由於張老師的信任,所以,我常是張老師許多事情的跑腿,譬如,新竹市公害防治協會要成立時,要找一些發起人連署,他就要我找一些人來連署當發起人,偶而他也會詢問我對一些科技界人與事的看法,最有趣的是,我也曾經被張老師交付一個任務,要以戀愛輔導專家的身份,到他任教的班上去向大學生講如何面對感情挫折的問題,我不是戀愛高手,經驗不多,要面對一群理工學生,而且,老師要求有建設性論點,為了能達成老師交付任務,想了好幾天,也得到一些怪結論,我記得當時曾向學生說,戀愛的過程中會經歷過異性好奇、認識自己等不同階段,不應一戀就定終身,所以失戀沒有不好,至少讓您有機會去認識另外一個異性,隨著歲月的成長,少掉了對異性的好奇心,更認識自己,就能找到適合的交往對象。
在畢業許多年後,由於與張老師之間已是亦師亦友的情誼,所以話題更廣,在一次有關於一個成功人物的為人處事與生長環境關係的對話中,老師問我貧苦環境對這些人的行事風格的影響如何?我說有兩種,一種是事業有成後,會回頭關懷貧苦的弱勢者,另外一種就是羞於早年的窮苦出生背景,事業有成後不願再與貧窮者為伍,甚至瞧不起他們。張老師顯然是屬於前者,在幼年失怙,寡母帶領一家兄弟的艱苦環境中成長的他,當成為社會上舉足輕重的學者、教育家後,反而,回頭更關心社會上的各種弱勢者,勇於替他們發聲。其實,讓我更尊敬張老師,是在老師在為一件化學系內所發生的事情苦惱後,張老師與我於舊化學館門前的一次長談,從這次談話中,我才比同班同學有更多的了解張老師,深入了解張老師關懷弱勢,勇於任事,不為己謀的情操,讓我感動萬分,當下決定未來有機會能為社會服務時,要以張老師為表率,無怨無悔地來為大環境來努力,現在,有幸參與基金會的事務,時時以此為念,也期望張老師的家屬、朋友與學生們多加敦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