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跳的預言與山徑的初識

在清華大學的歷史長廊中,張昭鼎教授是一位如旋風般呼嘯而過的人物,他的生命熾熱且充滿正能量。然而,在與命運奮戰的人生道路上,若論及有誰和張昭鼎一同體現了無懼的理想主義與對抗巨獸的勇氣,那就非他的摯友黃提源教授莫屬。

黃提源,一九三九年生於臺南,人生底色是清貧與掙扎。因父親欠債,早年全家過著流浪的貧困生活,黃提源曾在陶瓷廠、餐廳打工,甚至幫助父親在臺北街頭拉三輪車。他憑藉著超人的毅力,從大學到赴美攻讀博士學位,不僅未向家裡索取一毛錢,反倒寄錢貼補家用。他的生命,從一開始便註定要走上一條充滿抗爭與孤獨的道路。

這份宿命般的掙扎,早在黃提源出生之際便埋下伏筆。醫生曾斷言,這個孩子活不了多久,因為他的心臟有著先天性的缺陷──中隔缺損和心律不整。血液在心房之間亂流、拍打,發出不該有的「噪音」:碰碰碰碰碰……這股噪音,猶如體內永不停止的鼓點,違背了醫學的常規,卻奇蹟般地支撐著他的生命。黃提源的心臟,以一種非正常、卻極為有力的節奏跳動著,彷彿是某種隱喻,預示著他將來要幹大事,挺身去對抗那些遠比自身強大百倍的巨獸。

若問怕不怕?會不會擔憂心臟突然停止跳動……黃提源霸氣地說,「我才不怕,我不會有問題的!」就是這顆跳動著反叛節奏的心臟,於一九六三年將黃提源帶到了清華大學。當時的清華規模極小,是北京清華大學在臺復校,住校學生不到十人。黃提源是第二屆數學研究所的學生,而張昭鼎這位比他年長五歲、於一九六一年回到清華擔任原子科學研究所講師的化學家,也身處這座山中小校。

兩人最初只是點頭之交。清大校園人煙稀少,張昭鼎與黃提源兩個不同領域的人,一個是講師,一個是學生,卻經常在梅校長的寓所附近相遇。張昭鼎會去鞠躬,黃提源也在那邊走動,他們「經常遇到,常常打招呼」。當時黃提源對張昭鼎沒有什麼特別印象,沒料到這位也是在艱困中打拼長大、與自己僅是「點頭之交」的師長,後來竟成了理念一致的「革命夥伴」。

四層連結與歡喜口頭禪

張昭鼎與黃提源的情誼,之所以能從偶然的相遇走向緊密合作,源於兩人之間難得的共同理念和相似的生活習慣,構築了至少四個層次的深厚連結:

第一層,體能的愛好。張昭鼎熱愛運動,喜歡跑步和走山路,黃提源是短跑健將,不時會去山徑走走。他們並未事先講好,卻經常在山徑上相遇,隨後發展成週末固定的「山徑慢跑之約」。他們會約在三坡界碰頭,黃提源每週陪他跑兩、三次。由於體重稍重的關係,張昭鼎對自身健康極為重視,幾乎是風雨無阻地天天跑山路,甚至一跑就是三個小時。這份山中慢跑的默契,是他們倆最初的盟約。

第二層,休閒的歡聚。兩人都愛喝點小酒、喜歡唱歌。他們的非正式聚會,多半在已故的新竹市宏恩醫院老闆家中。這位老闆熱衷於邀請學術界朋友餐敘,大家在酒酣耳熱之際,會聊天、唱歌、吹吹牛。張昭鼎精通日文,與醫院老闆、化工系李教授組成了小型合唱團,他們唱和聲、唱日本歌,氣氛豪爽熱絡。張昭鼎的口頭禪是日文的「康派」(意指要喝光),以及那句充滿樂觀力量的「歡喜、歡喜」。黃提源私下揣測,這句話似乎是張教授在不如意或無可奈何之時,用來自我安慰的簡單話語,暗示著應以歡喜的心情來克服困難。

第三層,家庭的聯繫。張昭鼎與黃提源各有一個孩子是在同一年出生,使得兩個家庭的互動頻繁、經常聯繫,孩子們因而感情深厚,猶如兄弟姐妹。黃提源甚至早在張昭鼎留學德國之時,便認識了張太太洪麗嫣,這種多層次的關係,讓他們成為密不可分的好朋友。

第四層,共同的理念。兩人的學術領域雖差異很大,但對於社會改革與進步的理想卻高度契合。他們之間無話不談,從喝酒到國家大事,都可以在山路上、餐敘間隨意聊起。這份私下的溝通,為日後的「戰役」奠定了基礎。

反核先鋒與幕後軍師

張昭鼎與黃提源的情誼,終於在反污染與對抗化工廠巨獸的戰場上得到了昇華。黃提源就像一位現代的唐吉軻德,以單純的信念,向發出惡臭的龐大「怪物」發起挑戰、敲起了戰鼓,而張昭鼎則是那位提供實質建議、卻又保持適當距離的幕後軍師。

民主化運動的種子,在兩人身上萌芽的情況極為相似:他們都是在異國承受了街頭運動的洗禮。張昭鼎於一九六○年去日本當研究員的時候,在東京看到大批市民上街反政府遊行而深感震撼,啟發他對民主政治的關注與省思;有趣的是,十多年後的一九七九年,黃提源到英國倫敦做研究,正逢美國三浬島核電廠事故,英國人上街大遊行反對柴契爾夫人興建核電廠。黃提源有如當頭棒喝,反思臺灣已有三座核電廠,政府卻刻意隱瞞核電的潛在危險。然而,黃提源的專業是統計學,這迫使他在投入反核運動時,必須仰賴專業知識的補給,於是張昭鼎便成為他隨時請教的專家顧問,為黃提源的發言與文章提供扎實的科學基礎,使得黃提源的撰文皆有所本。

促使他們合作公開化的契機,是一九八六年的李長榮化工廠汙染事件。當時,這座化工廠長期排放惡臭廢氣,嚴重影響清大宿舍周邊水源里的居民健康。黃提源還記得當時自己正好輪值為院長,但此院非彼院,其實是宿舍北院的院長,實為宿舍的「樓長」。既然身為反核先鋒,又因地利之便,他更有理由代表發聲,與當地居民一同抗議。在這場長達一年多、四百多天的抗爭中,黃提源扮演了衝鋒陷陣的唐吉軻德。他開了第一槍,跳出來批判李長榮化工廠製造汙染,完全不按照環保程序走。張昭鼎則發揮了幕後指導者的關鍵作用,分析各種化學物質對人體的影響,為黃提源的抗爭活動提供具體有力的化學證據。

這場抗爭愈演愈烈,民眾在半夜用水泥堵死工廠大門,斷它生產線,日夜都有人輪值偵伺;張昭鼎、黃提源;李昭仁三位教授輪流站上水源里靈安宮前的台階,發表抗議李長榮化學公害的演講。最終在清大、交大等三百五十五位教授的連署支持下,李長榮化工廠被迫關廠,汙染問題終獲解決。這是臺灣環保史上第一個成功的案例。回憶起這段往事,黃提源雙眼炯炯有神,似乎證明了理念與勇氣的力量可以擊退巨獸而感到自豪。隨後他們更共同發起了「清大教授聯誼會」,由張昭鼎任會長,黃提源任總幹事,爭取「教授治校、大學自主」的理念,監督校內公共事務。一九九○那年,清大校園內擬興建一座新的研究用反應器,黃提源再次開了第一槍提出反對,而張昭鼎在後面給予支持,促使校園內最終沒有再增設研究用反應器。這份在體制內外的奮鬥與合作,使得他們的友誼在共同對抗巨獸的戰場上,昇華到了最高境界。

這兩人之間的無話不談,於一九九二年黃提源決定參選立委時獲得了驗證。那時候張昭鼎並未勸阻,卻有明說「不可能啦,你不可能選得上。」他沒有打哈哈敷衍了事,也沒說你去選啊,說不定會選上這種不負責的話;張昭鼎選擇真心相對,以肺腑之言將他的判斷明確告知。最終黃提源果然敗選,由此可證張昭鼎是他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莫逆之交。

旋風驟止與九十歲的邀約

這份充滿熱血的友誼,卻在最興盛之時遭遇了無情的驟止。張昭鼎這位全方位、充滿活力的學者,精通多國語言,曾於一九七○年獲頒「全國十大傑出青年」的榮耀,卻始終是一位停不下來的「大忙人」。儘管熱愛跑步,但體內的遺傳性氣喘,成了生命中最大的隱患。

黃提源知道他有氣喘,但他那強健的體魄與長年的山路奔跑,讓黃提源始終相信老友「身體是沒問題的」。然而一九九三年,張昭鼎因氣喘發作而不幸離世。這位積極入世、為社會公義奮鬥的學者,在五十九歲時意外驟逝。黃提源聞訊時,當下出現了短暫的心神恍惚不定現象,震驚到難以置信:「怎麼可能?」彷彿就連他的心臟也難以承受這個打擊:這位臺灣社會的寶貴人才,居然就此殞落!

張昭鼎的離世,給黃提源留下了永遠的遺憾。而黃提源自己,那位擁有不安定心臟的唐吉軻德,卻奇蹟般地活了下來。他體內那顆中隔缺損的心臟,發出的「噪音」至今依然存在,但他始終沒有倒下。醫生曾建議他開刀補洞,但是他斷然拒絕,選擇與這份天生的「噪音」共存。而這股碰碰碰顫動不已的噪音,似乎早已融入他的血脈,成為他大無畏的象徵。

如今,黃提源年近九十,已屆耄耋之歲,他回顧與張昭鼎相識近三十年的交情:這份友誼跨越了學術領域、政治派系,純粹地建立在共同的理念與豪爽的歡聚之上。如果時光能夠穿越,讓黃提源得以再見到張昭鼎,他會跟這位老友說什麼?黃提源的回答,沒有沉重的哲思,只有老友之間最真摯、最體貼的默契。他會帶著那份久違的豪邁,發出一個永恆的邀約:

「趕快!我們再去爬山!」

這句話,是對張昭鼎這位「大忙人」最深情的致敬,是對他那份永不停歇、奔騰向前的生命力,最具詩意的緬懷。那位永遠在路上、永遠在忙碌的張昭鼎,或許唯有在連綿的山徑上,才能真正獲得片刻的安寧與「歡喜」。黃提源的心臟,如今依舊發出不規則的噪音,但這股噪音,已經不再是醫學上的怪例,而是他如勇者般永不停止的鬥志。在歲月的沉澱下,它與張昭鼎教授那句「歡喜、歡喜」的口頭禪,一同化作一首無聲的輓歌,迴盪在清華的山徑與臺灣的歷史深處。斯人已逝,勇者的肉身或許會凋零,但他們極力捍衛的理想與情誼,將會以最純粹、最激昂的節奏,在歷史的長廊中永世迴響,見證著這場永遠未完的理想戰役。

 

作者:翁裕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