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起:科學之火,在清華燃燒
時間的河流淌過1970年代末期的台灣,那是一個科學的種子正待破土而出的時代。在中華民國的頂尖學府清華大學,一股強勁的學術旋風悄然捲起,它的核心,是剛從德國取得博士學位歸來的化學家──張昭鼎。
張昭鼎教授,以其獨特的熱情與奔放的生命力,不僅將德意志的嚴謹帶入了實驗室,更將「推廣科學的精神」與「用科學救國的理念」深植於心。他堅信,科學不僅是象牙塔裡的學問,更是改變國家命運的利器。
他的信念和行動力,不但改變了台灣的未來,也影響了許多人的命運。
好比鄭建鴻,一個原本喜歡物理、卻考上化學系、在1967年踏入清華校門的年輕學子,很快便感受到了這股熾熱的力量。張昭鼎於1968年到校任教,當時他與學生的年紀相差不過十來歲,如同大哥哥一般,師生之間的情誼份外親近。年輕的鄭建鴻修過張教授的分析化學與高等無機化學,對於這位老師的印象深刻且鮮明。由於張昭鼎的德文發音習慣,將氣體gas唸成「ㄍㄧㄚˋ .ㄙ」,這個充滿異國情調的口音,為他贏得了一個私下傳頌的外號──「張Gas」。而這份亦師亦友的關係,甚至延伸到課堂之外。鄭建鴻憶起多年前的往事,當年張教授曾親自參加過他們班上的畢業旅行,這在當時的學術環境中,是多麼溫暖而罕見的舉動。也因為如此,有許多活動學生們都會找這位「大哥哥」參與。
張昭鼎的理念,不僅是對學術的熱愛,更是對學生的關懷。在鄭建鴻教授的回憶中,張昭鼎是一位良師益友,他慧眼獨具,能為學生指點迷津,告訴他們未來可以從事哪一種行業,就像有學生因而踏上了海洋化學的領域。另有一例,張昭鼎曾建議一位找不到工作的女研究生去台積電任職。在當年台積電尚未成為科技巨頭的年代,這個前瞻性的眼光,讓該位陳姓女學生在退休之後,積累了「不得了」的財富。像這般對學生所懷抱的責任感,一路貫穿了他忙碌的一生。
雙星的軌道:兩萬元的契約
如果說鄭建鴻代表著張昭鼎早年的啟蒙與熱情,那麼廖俊臣教授,則代表著張昭鼎在學術界打拼時最核心的夥伴與張力。
廖俊臣,這位建國中學畢業、考入臺大化學系的學子,因數學考得不甚理想,最終與第一志願臺大醫科失之交臂,幸而仍進入臺大化學系。他於1975年從日內瓦來到清華任教。那時候的清華,學術環境並不理想,廖俊臣從歐洲實驗室回國,面對研究環境的匱乏感到失望。他記得剛來清華大學時,分配到的辦公室一邊是王松茂教授,另一邊是張昭鼎教授,但是他沒有自己的實驗室,而且系上的經費早已分光。廖俊臣感到苦惱之際,張昭鼎好心地對他說:「錢的事情沒辦法,但是我的帳上可以讓你報兩萬塊錢。」這筆看似隨口承諾的兩萬塊,卻成為廖俊臣人生中一個漫長而有趣的契約。如今他常帶著一絲自嘲的幽默口吻說:「拿他兩萬塊錢,我必須當張昭鼎紀念基金會的董事長當了二十幾年,從第一屆當到第九屆啊。」當年那段有如義氣甘霄的承諾,開啟了兩位化學家長達數十年的深刻羈絆。
關於這對夥伴的關係,廖俊臣形容他們是「好朋友跟好同事」。對張昭鼎的第一印象呢?哇,張教授是個大忙人啊,回來清華就教教書,跟學生討論功課, 當年有另一個工作是桃園的核能研究所;後來1982年還要跑台北籌備中研院的原分所。廖俊臣坦承,他眼中的張昭鼎簡直忙翻了,而且這個人實在厲害,交遊廣闊,各路人馬全都認識。然而,人紅難免會遭忌妒,張昭鼎身陷清華內鬥,有人還向執政黨打他的小報告,據說調查局擁有他厚厚一疊的檔案;即便如此,廖俊臣聲明他從未聽過張教授說人家壞話,一句都沒有,由此可見是個光明磊落的正人君子。
衝突與幽默:大而化之與嚴謹的對照
儘管工作超忙,但學生都很喜歡張昭鼎,有困難都會找他。廖俊臣半開玩笑地說:「他分數打得比我寬鬆,我給分數較嚴,有廖大刀的稱號。」這對搭檔,在行事風格上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廖俊臣教授極其重視禮儀與外表,穿著力求整齊,他曾在歐洲看到同事穿短褲上班,認為那是「沒有什麼文化的人」才會做的事情。張昭鼎恰恰相反,他的外表有點不修邊幅,很少打領帶、很少穿西裝,甚至有時候是穿短褲加皮鞋,顯得十分隨興。最教廖俊臣不敢恭維的是他的辦公室,可用「亂七八糟」四個字來形容;書本、文件、手稿堆滿了桌面,但奇妙的是,他總是有辦法在雜亂中找到他所要的東西,這正是他的「亂中有序」。面對這樣一位有點「大而化之」的同事,廖俊臣總是忍不住調侃他:「張昭鼎啊,你需要廖俊臣來幫你顧腳目嗎?」這份戲謔的幽默,構築了他們在嚴肅學術之外的互動基調。
張昭鼎在募款時,帶著一種「強迫性」和「機動性」的特質。廖俊臣這位「很窮的教授」,屢屢成為他「強迫募款」的對象。張昭鼎甚至替廖俊臣做主,讓他捐款給「台大校友會館」,等廖俊臣簽完名,人事室便每個月從他的薪水中扣款一千塊,他本人根本沒有拒絕的權利。廖俊臣苦笑著說:「我能說NO嗎?」
廖俊臣瞇著眼睛,思緒彷彿回到過去,他打趣地說:「當年看到張老師,最好裝作沒看到,因為他一看見你,可能覺得最近和你寒暄過兩次,可以找你樂捐了。」張昭鼎募款的對象何其多,其背後的動機都是為了推廣科學知識。他非常重視台灣的科普教育,甚至擔任了《科學月刊》的董事長。為了提升國內中學生與大一生的科學水平,這本雜誌要做到普及科學、介紹新知,並且要啟發民智,培養科學態度,要實現如此崇高的理想,結果就是極其燒錢。所以當年張昭鼎也曾跟廖俊臣說:「幫忙一下,想辦法去募個款。」廖俊臣直言,當年他真的沒想到這本刊物的財務狀況很拮据。他捫心自問,「我沒像張昭鼎名氣那麼大,哪有辦法募款?」最後只好把腦筋動到自己最年長的連襟身上。始料未及的是,若干年後,四處募款反而成了廖俊臣的日常事務之一。
旋風的擴張:學術、社會與政治的橋樑
在鄭建鴻和廖俊臣眼中,張昭鼎教授的忙碌,源於他對社會全方位的投入。他不是那種只在實驗室裡精進技藝的學者,而是將科學的影響力推向社會各個角落的實踐家。在清華化學系內,他扮演著奠基者的角色,努力改善清華的研究環境,即便沒有臺大化學中心那樣的經費,但他透過捐贈和募款成立了化學系的圖書館──陳可忠圖書館──由此可見,他並不居功、從不沽名釣譽。此外,張昭鼎鼓勵年輕教授以私人名義訂購期刊,然後拿到化學系給大家閱讀,再轉贈給圖書館,為今日的系圖奠定基礎。另一方面,張昭鼎為了激勵同事們之間的競爭與成長,他將教授們已發表的著作展示在系上喝咖啡的地方。回想起這件事,廖俊臣坦言「確實營造出『壓力很大』的學術氛圍,因為任何人都可以讀到你的著作。」
張昭鼎的交遊廣闊,使他成為一股跨越藩籬的社會動力。他的環保意識很強,當年整個清華校園都能聞到氨的味道,所以當新竹地區對污染來源的李長榮化工廠展開抗議活動時,他的參與和呼籲,正是他社會關懷的體現,打破了知識分子「自掃門前雪」的陋習。廖俊臣表示,那時候得知張昭鼎站上街頭,對李長榮化工廠造成的環境汙染表達抗議,當下他感到驚訝,為何所有重要議題都有他一份?廖俊臣接著自嘲:「當年我在清華只做一件事,就是專心做研究和教書。」難怪驚訝之餘,他也深感欽佩。
廖俊臣還記得一事。早年在新竹圓環那邊,有家診所叫做宏恩醫院,廖俊臣表示他不曾去那裡看診,可是張昭鼎叫他有空去走走。去那裡幹嘛?廖俊臣滿心納悶,後來才知道原來那間醫院是當時黨外人士聚集的場所,也進而了解當年張昭鼎扮演了執政黨與黨外人士之間協調者的角色:他與早年的黨外人士如尤清、盧修一等人有所往來,週末常在新竹圓環的宏恩醫院聚會。最令廖俊臣意外的是他與執政黨高層的關係。在李登輝擔任副總統時期,張昭鼎便開始與他建立關係,後來還成為他的科技顧問。廖俊臣親眼見證了張昭鼎購買最新的高溫超導體日文書給李登輝閱讀,促使李登輝指示國科會要培育相關人才。而最傳奇的一頁發生1986那年,張教授介紹李遠哲給李登輝認識,說這個人有機會拿諾貝爾獎。廖俊臣笑著補充,當年八月介紹,十月就宣布得獎了,你說張昭鼎是不是神算子?一張二李這三人日後發展出功能互補的「三位一體」。到了1990年的野百合學運期間,張昭鼎擔任溝通的橋樑,在學生代表和總統之間傳達雙方意見,消弭某些爭端,促使整個事件和平落幕。總括來說,廖俊臣深刻地體會到,張昭鼎對台灣的民主發展史做出了適當的貢獻。
緣滅:菩提樹下的輓歌
然而,這位充滿熱情、永遠忙碌的旋風,卻被身體的脆弱所困。張昭鼎教授長年慢跑,而且風雨無阻,這份毅力卻也造成了他氣喘的問題。他曾輕描淡寫地對鄭建鴻說,「過敏和氣喘只是小毛病,不會怎麼樣。」但是命運的齒輪,往往在最不經意的時候,發出了無情的聲響。在1993年四月的一個夜晚,張昭鼎的弟弟楊末雄打電話給時任系主任的鄭建鴻,告知張昭鼎已經過世的噩耗。那一年,張昭鼎只有59歲。這突如其來的訊息,讓廖俊臣與鄭建鴻都感到震驚與不捨。消息傳開來,眾人皆感錯愕,張教授就這樣因為氣喘發作而不幸英年早逝。這場意外,使這位在學術、政治與社會領域奔波不休的鬥士,於人生旅途上驟然落幕。
張昭鼎的逝世,並非故事的終結,而是精神的延續。他的理念,透過「張昭鼎紀念基金會」持續運作。而廖俊臣為了那筆「可報帳的兩萬塊錢」與李遠哲的請託,擔任了二十多年基金會的董事長。前兩年的營運堪稱順利,但很快就面對沒錢的窘態。廖俊臣心想,我這個董事長總得想想辦法啊,於是他透過他清華畢業的外甥去跟傑出校友募款,畢竟這些校友在各家公司擔任董事長、總經理等高階主管。除此之外,廖俊臣和基金會的董事、顧問都相談甚歡,閒聊之時若得知對方今年生意做得不錯,他會試探地說:「你既然賺了一億,那給我廖俊臣一百萬怎麼樣?不然五十萬、三十萬也行……」自從為了基金會賣命,廖俊臣開始去跟人家磕頭要錢,這時他才體會到募款的難處與辛酸。
為了延續張昭鼎「推廣科學」的理念,廖俊臣透過基金會舉辦了居禮夫人化學營(現已改名為瑪麗居禮科學營)等活動,並利用李遠哲的「招牌」在社會上募款,以實踐張昭鼎的科學普及精神。儘管辦活動所費不貲,廖俊臣卻堅持不收學員一分錢,他認為應該要讓社會上的有錢人,多擔起一些社會責任。此外,廖俊臣提議每年邀請一、兩位諾貝爾獎得主來台演講,他調皮地說:「我寫信去邀請哪有用,一定得打出李遠哲這張牌啊。」他卸任後,鄭建鴻教授也接手董事長的重擔,繼續承擔這份沉甸甸的責任。而即將在114年11月舉辦的「生物科技研習營」,可供報名的數百個名額迅速秒殺,可見盛況空前,由此可證三十多年來,基金會始終走在正確的道路上。
兩位摯友與夥伴,仍然延續著張昭鼎的生命軌跡,讓這份旋風的餘波,持續在台灣社會迴盪。廖俊臣回憶道,每當在基金會推動事務、卻碰到瓶頸或阻礙時,總會憶起張昭鼎唱起他最愛的德國民謠《菩提樹》。想到故友開朗的身影、超嗨的嗓音,他彷彿瞬間充飽了電,然後帶著豐沛的能量繼續奮戰下去。
尾聲:永恆的問候
廖俊臣,這位與張昭鼎相差七、八歲、出生背景也南轅北轍的夥伴,在回憶這位「大忙人」時,沒有政治的批判,沒有學術的爭議,只剩下一份深沉的懷念。他知道張昭鼎永遠都停不下來,無論是為了清華的圖書館、為了黨外精英的聚會、為了籌備中研院的原分所、為了推廣科技新知,還是為了支持台灣的民主化運動,他總是在奔波。
鄭建鴻,這位被「張Gas」親自帶領走過青春歲月的學生,早已從教授變成了基金會的掌舵人,也接下這份對恩師精神的傳承。如同當年還在念書做研究的時候,張昭鼎時常叫鄭建鴻去幫忙,他們每個禮拜有個group meeting,鄭建鴻還記得自己有重複張教授的工作,也就是用他的金屬來做有機反應。回想起這段在實驗室探究真理的過往,鄭建鴻不禁感慨萬千……他們在人生中交會的緣分居然如此短暫……
如果,在科學浪漫的想像中,時光能夠交錯,讓廖俊臣與鄭建鴻有機會在另一個時空或平行宇宙中,再次見到張昭鼎教授。他們想問的,並非學術的成就,也不是未盡的政治抱負,而是那個最簡單、也最能夠概括張昭鼎一生的問題。鄭建鴻只想跟張昭鼎說:「老師,還好嗎?身體還行嗎?要保重啊!」廖俊臣卻淡淡地說,如果真有那麼一天,他會像當年一樣,帶著一絲無奈又親暱的口吻,道出那句永恆的疑問:
「啊你還在忙什麼?」
這句話,飽含著對一位逝去友人的深切關懷、對一份終身奉獻的讚嘆,以及對那個再也無法回來的時代的感傷。忙碌是張昭鼎的光芒,也是他的人生註腳。當清華的微風再次拂過,彷彿還能聽見他開朗的笑聲,以及他那帶著濃重德文腔調的歌聲──一首關於菩提樹下、永不疲倦的德國民謠,迴盪在悠遠的時空之中。
作者:翁裕庭